無盡的光照耀着雷克蘭德的土地,伴隨着以太的停濟這裏連空氣都是死寂的,愛德蒙唯有在奔跑時才能感受到它微弱的流動,但片刻以後它又沉寂了。
回望四周,那些異色的樹梢不曾搖擺,一切都是靜止的。
在愛德蒙看來,這片紫色的森林比甚何時候都更像一潭濃稠的死水。這裏本來就人跡罕至毫無生氣可言,而往常在附近徘徊的野獸也不見蹤影,只剩下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。
路上有數隻離群的食罪靈朝他襲來。撲殺牠們並不是難事,只要他揮動鐮刀,牠們就分崩離析、化成星塵般以太之光,在他漆黑的衣袍彰顯下熠熠生輝,最終逐漸消散,歸於虛無。
愛德蒙討厭這種感覺。
明明親手討伐的食罪靈不計其數,如今他卻開始覺得這樣的命理未免過於空虛——按人們的信仰,化身食罪靈即為罪孽獲得寬恕,假若如此,何以靈魂卻不被允許回歸星海,連存在都從根本上抹煞。
「——你說,這到底是為甚麼呢。」
愛德蒙喃喃自語般道,迎向從天而降的怪物,架起了鐮刀。
那隻長着巨大羽翼的食罪靈,以死灰一樣的雙眼無情地俯瞰着他。
一呼一吸間,他已經被已重重的羽翼緊緊包圍了。
愛德蒙猛地睜開雙眼,一滴汗水滑下了他的額角。遭遇食罪靈的夢過份像真,讓心臟止不住地劇烈跳動,在這個世界之中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夢境了。
他心有餘悸,也不只是因為做了惡夢。
鮮血從腰間野獸嘶咬出的傷口滲出,把黑袍浸染得更深沉,血的腥鏽味清晰可聞。在牠們頻繁出沒的森林他居然還能安然地從昏厥中醒來,這比剛才的夢更像是另一場夢。
他未來得及感慨自己的幸運,就聽見草地被踐踏的聲音,有甚麼正在接近他——人、野獸抑或食罪靈,哪一種他都不樂見。
撿起身旁的鐮刀撐起身體,咬着牙勉強不過半晌,他又重重摔回地上。傷口被扯裂痛得他全身發麻,連視野都被黑暗籠罩。
「你、你別動⋯⋯!」那把慌張的聲音從咫尺近處傳來,愛德蒙聽得出當中顯然的害怕,也許是他現在的模樣很嚇人吧。
他習慣性就想開口讓對方滾開,但他連動嘴皮的力氣也沒有了。
也罷,隨他去吧。愛德蒙沒有再費力強撐身體,他仰着頭,終於鬆了一口氣——他不用再看見那片使人作嘔的天空了。
愛德蒙以為死亡是很乾脆的事情,結果喪失知覺的過程相當漫長,倘若能夠安祥地渡過也算不錯,只是他身邊那個人好像不打算讓他死得始此愜意。
那個人在他身邊亂轉好一陣子便匆匆離去,或許是覺得任由他死在荒野比較好吧,可不久後對方又折返回來,不知怎的還摔了一跤驚呼出聲。對方身上多了股難聞的氣味,又用杵子搗磨甚麼叮叮咚咚響個不停⋯⋯最後把一片冰涼的軟膏敷上他的傷口,本來平息了的痛楚以翻倍之姿硬生生把他從朦朧的意識中拉回現實——
實在讓人不得安寧,愛德蒙皺着眉想,下意識睜開眼想瞧瞧對方在折騰甚麼,卻發現視覺正在逐漸恢復,他又回到光明的世界裏。
儘管逆着光、視野還有些模糊,愛德蒙還是能分辨出事物的輪廓——那個人、那個維斯族的長髮潔白如雪,還有一雙柔和的祖母綠眼睛,目光充滿仁慈。
他沒由來地想起故鄉的傳說。據說只要虔誠地事奉神明、讚頌神蹟,當苦難來臨時祂就會遣派使者拯救世人。
神說,你們要認識我的使者,他將身穿長衣,頭與髮皆白,如白羊毛、如雪,眼目如寶石——
愛德蒙忍不住譏笑這樣聯想的自己,他明明清楚得很當故鄉被光明吞沒時,神的使者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,眼前的不過是異鄉的凡人。
白髮的維斯族輕聲低語着,愛德蒙聽不懂這語言,倒是看見對方的魔杖有光芒聚散,才意會到這是白魔法的咒語。
這個人詠唱得太溫柔了,唸咒語都像是在給他唱安眠曲。
愛德蒙想着,又閉上了眼睛。
涮啦,涮啦。
愛德蒙起床時總是聽到這聲音,最初他當成是海潮聲,後來居所的主人——拉里亞,那個維斯族魔法師告訴他海在比地平線更遠的彼方,這木屋旁的始源湖不過是一個小小湖泊。
愛德蒙放目遠望,波光粼粼的湖泊佔滿整片視野,對他來說這湖泊已經夠大了,他似乎無法想像跨越湖泊到達彼岸的光境。
目光悠轉回客廳裏的白髮魔法師身上,對方清洗完煮早餐用的廚具,正在替草藥植物澆水。室外的光被屋簷略去大半,剩下的灑落在對方身上,似鋪上一層散發微光的薄絨,祥和無害,讓愛德蒙不禁回想起當初的比喻。
你醒了啦,對方笑語盈盈,但並沒有抬頭看他,畢竟他得小心不把水澆到盆栽的葉片上。
愛德蒙抱着臂,倚靠在木門框上等拉里亞結束這最後一項家務,他並不着急,桌上的早餐被施了保暖魔法還在泊泊冒着白煙(他很驚訝這居然囊括在白魔法範疇中),香味相當誘人。
「抱歉,讓你久等了。」拉里亞用毛巾擦了擦雙手,便跟他一起坐到桌子前吃早餐。
你這不像覺得抱歉,愛德蒙看着那張笑得愉快的臉想,又有預感說出口就得和對方辯論一番,乾脆把話跟培根一起吞下肚。
兩隻煎蛋、三塊培根、一片奶油吐司,再加上一杯熱牛奶,這樣的餐點對愛德蒙來說已經豐盛得近乎奢侈,拉里亞卻怕他吃不飽老是想多煮些,還好他都極力阻止了。
「味道怎樣?」拉里亞又道,偷偷瞧他一眼。
「挺好的。」愛德蒙還是這句。
「那就好。」拉里亞腼腆地笑了。
他們在餐桌前的閒聊也就這麼幾句,他一向是沉默的,拉里亞則是小口小口地專心吃飯也不怎麼說話。愛德蒙並不覺得尷尬,大概拉里亞也不在意,讓餐具碰撞盤子的聲音點綴安靜的餐桌更像是他們的無形的默契。
愛德蒙總是先吃完早餐的那個,今天也不例外。他低頭呷一口尚有餘温的牛奶,等待拉里亞吃掉最後的煎蛋——這個人習慣把煎蛋留到最後,從邊緣焦脆的蛋白開始吃,然後才謹慎盛起晃蕩的黃澄澄的蛋黃送進口中。
愛德蒙從杯子後瞄了拉里亞一眼,對方淡薄的唇旁邊沾了些蛋黃的汁液,盤子空空如也——果然,他心道。
「我今天想去採集藥用的果實,你能陪我去嗎?」拉里亞放下了刀叉,對他笑了笑,似乎沒有自覺。
「可以。」愛德蒙頷首,「你——」
「那我先給水晶都的熟人回信,然後就可以出發了。」拉里亞的眉眼更彎了,他疊起空盤子,站起來轉身就要往廚房送去,開始一貫的絮絮不休,「採集地點在湖岸的北面,有點遠,所以我們還是早點起程比較好,而且這次想多帶一個籃子——」
「拉里亞。」愛德蒙邁出一大步站到魔法師身後,高個子的他把對方都籠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。
「嗯⋯⋯?」拉里亞的話與步伐一起倏然停頓,他不解地仰望他,綠眼睛一眨一眨。
愛德蒙垂着眼看這張無辜又完全在狀況外的臉,感覺還是動手比說明更省時間,於是徑自用指尖替他拈走了那點蛋黃。
「你好了就叫我,我會在外面。」他說,順道舔了舔手指無謂浪費,在這個世界裏食物無論甚麼時候都是珍貴的資源。
如此,就是他們一頓平平無奇的早餐。